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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山翠互明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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踏入房門之時,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極致的靜。

並不是因為沒有聲音,相反,院中松柏上有許多鳥,房中的窗戶半敞,鳥鳴便與熹微的陽光從縫隙間湧入,流瀉一地——這種靜,是如山間古廟似的靜。整個書房內的擺設古樸,泛著淺淺的木質香氣,壁上掛著一幅字,字跡整齊端莊,寫的是“朝聞道,夕死可矣”,字前立著劍臺,其上放置一劍,鞘為紫檀木,劍柄似潑墨山水的蒼翠色澤。

而那個被譽為“劍儒”的縣令,就坐於案前,手中是一冊鋪開的書簡。

他是不太像劍客的,溫潤沈靜,渾身上下的書卷氣息,沒有顯出一絲身為劍客該有的鋒芒,也沒有任何不可逼視的氣勢。家族的傾覆,因棄武從文而為江湖所不齒,身為文官卻提劍上陣,種種曲折離奇的經歷,都化作了他眉眼間的沈澱,似庭前松柏皚皚。

房門重新合攏,溫展行放下書簡,將踏入房中的這幾個人一一看過。

“鎖恨劍張傾夢,七殺刀白宿,念柳劍祝枕寒,招風劍沈樾。”他說道,“都是年輕一代的佼佼者。雖然我已經從沈初瓶口中大致聽過了原委,不過,旁人所言,終究有所偏頗,關於鴛鴦劍譜的事情,還有一路上的遭遇,我還是想再聽你們親口說一遍。”

此事應由祝枕寒與沈樾主導,所以張傾夢和白宿並沒有開口。

他們兩個互相補充著將這一路上的事情,連同薛皎然和姚渡劍的經歷說了出來,只省略了一部分細節。畢竟要從溫展行口中得到相應的線索,他們也得表現出誠意才行。

“原來如此。”溫展行沈吟道,“這麽看來,不止是蜀中、西平郡的那些門派,若有其他門派想要在其中分一杯羹,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。你們這一路確實艱險。”

沈樾問:“大人知曉五十年前的東門懸屍案嗎?”

“曾翻閱過此案。”溫展行說道,“像這種案子,在衙門有專人刊錄在冊,每年都會覆拓一份案本交予縣令府,每隔十年都會重撰一遍,以防紙張生潮腐壞。不過,五十年過去,與此案有關的人恐怕都已經不在人世了,若是要沿著線索探查,十分困難。”

“多謝大人指點。”祝枕寒道,“然而事已至此,我們不可不查。”

溫展行便沒有再說什麽,只是頷首,起身繞過桌案,身形很快漫入了重重書架間。

片刻後,他捧著一大本厚厚的案本回來了。

“由於是五十年前的案子,案本已經重訂過好幾次了。”溫展行將那冊能夠直接當作武器的案本放在桌案上時,眾人似乎看到桌案很脆弱地顫了顫,“衙門五年前失火,案本也燒毀許多,我手上這本,大約已從覆冊變成了正冊。而這冊合訂之後的案本,其中刊錄了幾千餘案,當時的縣令並不在意此事,覆拓的人忘記撰寫目錄,不敢告訴他,他也沒有翻閱檢查。你們若是想要知曉東門懸屍案,就只能從這裏面一頁頁翻找了。”

沈樾感覺到了一種熟悉的恐懼感。

一種才抄完書沒多久又要硬著頭皮去翻閱厚重案本的恐懼感。

還沒開始翻閱,他就已經覺得腦袋隱隱作痛了。

溫展行的手指在案本上輕輕一點,又說:“二位,介不介意讓我看看鴛鴦劍法?”

張傾夢和白宿只聽說過鴛鴦劍法,到現在都還沒有親眼見過,也有些好奇。

祝枕寒與沈樾對視了一眼,互相都沒什麽意見,說道:“這裏恐怕有些狹窄。”

於是溫展行便將他們四人引至後院。

等到要起劍式之際,祝枕寒忽然想起什麽,喚道:“溫大人。”

溫展行:“嗯?”

祝枕寒說:“我修的女劍,他修的男劍。”

聞言,溫展行還沒有什麽反應,站在旁邊的張傾夢頓時露出了驚訝的神情。

沈樾不由得窘迫起來,趕緊解釋道:“不過,我也會女劍的招式。”

祝枕寒點點頭,說:“我也會男劍的招式。”

他們的這番話都不是信口胡說的。為了將鴛鴦劍譜研究透徹,不止要知曉自己的招式,還要知曉對方招式的走向,倘若姿勢偏離,即使一絲一毫,都會影響對方的出招。

“這倒是很新奇,各知兩套劍法,每一招便都可成為變招。”溫展行說道,“既然如此,那就勞煩你們先依照平日裏修習劍招的分配來出招,而後互換角色,再出招。”

祝枕寒和沈樾就先依照祝枕寒女劍,沈樾男劍的方式出了一次招,隨後互換。

張傾夢看在眼中,又聯想到溫展行方才的話,想法也漸漸產生了改變。

按照常理來說,念柳劍適合男劍,招風劍適合女劍,無論是誰下意識都會認為祝枕寒修的男劍,沈樾修的女劍,所以,倘若他們在交手時陡然變招,沒有幾個人能及時反應過來——而且祝枕寒修的女劍,沈樾修的男劍,也並不比對方修此劍招要遜色多少。

而溫展行沈吟了半晌,說道:“你們方才說,鴛鴦劍譜克制那些門派的劍招?”

沈樾先點了點頭,又搖了搖頭,“至少整個江湖的人都是這樣認為的。”

溫展行轉身回書房取了劍,只聽一聲清鳴,清陽劍出鞘,綻開烈烈華光,是一種溫潤的鋒芒,恰如垂柳淌入湖泊的清淺翠色。他一手持劍鞘,另一手沈腕,將劍尖垂向地面,說道:“我出招,你們破。不要用刀劍宗與落雁門的劍法,只用鴛鴦劍法來破。”

他說罷,先出一劍。

這一劍刺的極快,又極輕,只刺出輕微的一聲響,就像一塊石頭落入水塘,撲通一聲響,就沒了音訊——白宿低聲說道:“九候門的破水劍法,第三式,風蕩萬潮平。”

祝枕寒與沈樾用出第一式“孟春翠柳插瓶頭”。

念柳劍縱向劈砍,化剛為柔,蕩開這一劍,隨後沈樾從旁側出招,橫劈向溫展行。

溫展行身形甚至未動,劍陡然橫翻,不以刃口接劍,反而以劍身接劍,軟劍劈在劍身上,只是一個錯鋒,就被輕巧地化解開來。這一招,沈樾也認得,是破水劍法的第八式,舟動寒水漫,他亦有無數招可來接,然而這只能用鴛鴦劍法的規矩反而束縛了他。

緊接著,他擰身用出第三式,卻變男劍為女劍,軟劍反纏上清陽劍,如滿綴的桃花壓低枝頭,將劍勢卷向內側,祝枕寒亦是用出此招配合,念柳劍俯將劍尖刺向溫展行脖頸——溫展行身形卻忽然一低,順勢縱身將劍抽離束縛,劍柄在沈樾的腹上一頓,並不用力,隨後借力直上,劍鋒上撩,避過念柳劍,刃口蕩在祝枕寒脖頸處,便停了下來。

祝枕寒緩緩吐出一口氣,“青雲宗的開天劍法,第十式,仰天門。”

他所用的,都是那些口口聲聲說鴛鴦劍譜克制他們的門派劍招。

溫展行歸劍入鞘,順手將沈樾扶了起來,聞言,說道:“沒錯。我先用的九候門的劍法,而後用的青雲宗的劍法。到這裏,你們大抵也明白我要說什麽了,一開始我從你們口中聽到這番話時就覺得奇怪,如今更是肯定,這世上不可能有絕對相克的劍法。”

更何況,破水劍法有九式,開天劍法有十式,再加上其他門派的招式,不提變招,至少也有幾十式。鴛鴦劍法僅有十二式,怎麽可能像傳聞中那般,將它們一一破解?

“所謂實力高低,欲求得提升,一是在劍,二是在劍法,三是在自身。”溫展行說道,“我雖不了解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,但我能夠肯定地說,當年薛皎然和姚渡劍大破五門,功勞並非僅在鴛鴦劍法,說鴛鴦劍法能完全克制那些劍招,實在是斷章取義。”

換個說法來說,不是任何人拿到鴛鴦劍譜就能成為天下第一的。

道理都明白,可即使他們說了,又有誰會聽?

祝枕寒兀自沈思。

忽然聽見溫展行又說:“祝枕寒,你再接我一招。”

劍鳴疾馳而來,祝枕寒下意識抽劍格擋,兩劍相撞時,火光四濺,發出令人牙酸的生澀聲響,溫展行側過劍身,滑劍而上,他很快意識到這是“舟動寒水漫”的變招,心中微微一動,不與之纏鬥,反而回身撤步——溫展行的眼神略帶驚訝,臨時改了主意,又出第二招,緊追過去,這一招正是光華宗的流息劍法,第一式,名為“昆山碎玉”。

沒想到祝枕寒竟然不回擊。

他接了第一招,第二招......一共接了整整七招,卻在第八招的開天劍法攻向他的時候出了招。此為第六式,止雲梯,劍鋒淩冽,是所向披靡的架勢,然而祝枕寒只是幅度很小地調轉身形,清陽劍擦著衣袂而過,刺穿袖上繩扣,他輕輕地擡起眼睛,一瞬間溫展行終於看見這位年輕後輩眼中的一絲冷然鋒芒,緊接著,那一劍輕觸在他脖頸處。

兩人同時止住身形。

溫展行將劍重新納入鞘中,望向祝枕寒,說道:“早就聽聞絕道劍法化繁為簡,出必封喉,對劍招的精準把控要求極高,今日一見,果真如此。這次交手是我落敗了。”

祝枕寒亦是收劍,聞言,說道:“溫大人用的並不是慣用的劍法,何談落敗。”

他知道,溫展行沒有出全力,當然,面對他這個晚輩,溫展行也不可能出全力。

他也大致猜到了溫展行為什麽突然讓他接招。

果然,溫展行說道:“我出招,你破招,這就是所謂劍道間的交鋒。然而方才只準你們用鴛鴦劍法的時候,即使是兩個人也無法輕易贏我,因為劍招千變萬化,講求的是隨機應變,太過拘泥於劍譜的招式,反而會深陷囹圄。所以,祝枕寒,沈樾,你們兩個不要受困於鴛鴦劍譜的名號,那是為薛皎然和姚渡劍而生的,卻並非完全適合你們。”

沈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——溫展行一開始讓他們用鴛鴦劍法,沒說不準變招。

他和祝枕寒都是太糾結於劍招本身,所以束手束腳,反而沒有發揮出最大的效用。

此時,管事匆匆踏過回廊,走了過來,在溫展行身側耳語幾句。他點了點頭,隨後看向祝枕寒等人,說道:“不好意思,公務纏身,我先行一步離開了,諸位請自便。”

這位兼有劍儒稱號的縣令,忙裏偷閑為他們指點一二後,就隨著管事離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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